譚家明的其中兩女性 1976 年 11 月 號 外
第一輯
人物﹕廉租房女學生
編劇﹕李碧華
導演﹕譚家明
評語﹕頂瓜瓜
無論看電影或電視﹐很久都沒有這樣興奮過﹐我意思是﹕ Oedipus Rex 拍得好﹐是理所當然的事﹐所以看到也並不會感到特別興奮﹐但是這部不知從甚麼地方跑出來的「七女性」﹐編、導、演都寫實得如此出色﹐實在叫人驚喜交集。
某晚報說廖詠湘完全不會演戲﹐我同意﹐因為她根本不是在「演」戲﹐而是在「生活」﹐劇中她戲弄黃允財時的洋洋自得﹐或初到周潤發家中時那種好奇又略帶鄉里的表情﹐就十分自然﹐又同時極富有吸引力﹐叫人非看她不可 —— 這就是明星。李碧華的劇本也好精釆﹐那些相當口語化的對白很吻合劇中人的身份﹐我個人特別欣賞幾個女孩子在房間八那一場的對話﹐雖然我並不識得現時的中學女生﹐但很多時候在巴士、小輪或小巴上﹐都有機會聽到旁邊一些女學生閒談﹐她們談及的話題、語氣﹐和劇中那場完全一樣﹐相信現時的女生看到﹐一定會產生會心的微笑。還有劇中那個結局 —— 三個主角在咖啡店共坐一桌 —— 實在安排得妙不可言。
譚家明的構圖和推拉都很仔細﹐很用心思﹐他的電影技法有時頗花巧﹐但好在他的品味不錯﹐所以無論甚麼招式都教人看得舒服﹐個別場面也處理得很有味道﹐例如廖詠湘打電話把醫生檢驗結果告訴她的女友﹐然後又撥電話騙黃允財說自己懷孕一場﹐譚家明起先用一個中遠鏡﹐然後慢慢、慢慢鬆到女主角大特寫﹐使觀眾逐漸看清楚她的「真面孔」﹐但最可惜﹐後來鏡頭推得太近﹐超越了我們通常接受的距離﹐而致我們不必要地發覺了鏡頭的存在。
全片除了周潤發的房子太過藝術家之外﹐其他一切都極度寫實﹐使我不禁替電影鬆了一口氣﹐因為﹕把「反映現實」這個責任交給電視 (而電視又反映得這麼好)﹐電影從此便可以一心一意替我們做製夢工場。
荷里活萬歲﹗
第二輯
人物﹕花園洋房主婦
編劇﹕陳韻文
導演﹕譚家明
評語﹕多餘
急不及待看「七女性」第二集﹐What an anticlimax﹗第一集帶來的興奮﹐差不多全給第二集沖走。
近年已很少有機會看到如此做作的東西﹐不知是譚家明的主意﹐還是陳韻文的堅持﹐這集「七女性」是獻給高達的﹐所以當貝多芬的音樂一次一次響起,為了高達﹐盧遠要不斷讀出報章新聞和統計數字,為了高達﹐無端端要我們看一個和全片無關的少女被一群歹徒用汽車劫走,為了高達﹐盧遠和苗金鳳要無緣無故在睡覺前聽一遍「國際歌」,為了高達﹐「已婚婦人」式的造愛鏡頭出現在熒光幕上﹐為了高達 …… 總之為了高達﹐這部戲弄得鬼五馬六﹐不知所謂。
陳韻文也許是想描寫中產階級的物質化﹐機械化﹐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那一套老調子﹐但很多時候陳姑娘為了表達自己的觀念﹐不惜強姦劇中人的性格﹐例如﹐我絕對不能相信會有人去 party﹐甚麼也不做﹐只是打了一晚電話叫人修理洗衣機﹐直至曲終人散仍未收綫。還有片中很重要的一場﹐是盧遠在電話獲悉和他有一手的女人撞車死了之後﹐若無其事的告訴他的妻子苗金鳳﹐而苗金鳳聽完之後﹐也沒有甚麼反應﹐而鏡頭就逃避責任﹐乘機推開﹐移到一個電話特寫。「七女性」描寫女人﹐對盧遠著墨不多﹐所以他若無其事﹐我們在片中也找不出甚麼證據去斥駁﹐但苗金鳳一直是被塑造成一個相當典型的香港婦人﹐我們見到她在電話談是非﹐在超級市場大量購物﹐在汽車上囉嗦﹐在別人的派對中也不忘打電話叫人修理洗衣機﹐這樣一個女人﹐絕對不可能聽了一個死訊之後 (不論是朋友還是情敵的死訊)﹐反應得如此含蓄(糊)。
圖左是吳正元 (林子祥的前妻)
高達的精妙處﹐是他從不小心眼﹐他的電影無論內容技巧﹐都像順手拈來﹐而且有甚麼佳句佳篇﹐他也不會去珍惜﹐玩完就算。這回譚家明苦心經營﹐亦步亦趨的手法﹐顯然和高達走的路線基本上不同﹐即使有時貌似也神離﹐還有盧遠和那個長髮女造愛一場﹐拍得有如資生堂美容廣告﹐若果高達知道有人拿這種貨色獻給他﹐就算不氣得呱呱大叫﹐也會感到啼笑皆非。
附﹕ 這是我用化名寫另一則有關譚家明的電視作品:
譚家明先生﹕
請你不要再講我們了。
本來我們從沒有機會看你的「十三」﹐通常週末晚上我們都跑到外面去消磨時間﹐絕不會坐在家中看電視。誰料到這星期日﹐我在家等著甘國亮的「瑪麗關7 7」首映﹐竟無意把你「十三」的「芳蹤」也看埋﹐當時我正在吃大閘蟹﹐一面吃一面看、一面笑﹐笑你那麼一廂情願的來描寫我們。
以前我看褒曼 Passion of Anna 裏面那些獨白時﹐感受是那麼深刻﹐現在「芳縱」幾個角色﹐輪流對著觀眾唸獨白﹐我竟然笑到眼淚水都出﹐為甚麼人家褒曼會如此深邃﹐而我們的編導竟會如此蠢!以前看安娜卡連娜在高達「生她的活」﹐看到默片「聖女貞德苦難」的片段﹐我覺得這個加插﹐在整套片的結構上是必須的;現在譚家明要男主角將「生她的活」的幻燈劇照一幅一幅打在牆上﹐我就覺得這是最多餘的加插﹐最無謂的組合。
配樂方面﹐半小時之內﹐居然可以把 Cat Stevens、George Benson、Hubert Laws、Francoise Hardy﹐還有 J S Bach 全部塞入。好一個多釆多姿的大拼盆﹐這些歌是對劇情完全沒有幫助﹐但提醒了我們﹐「十三」幕後英雄的 taste 不比陳韻文差﹐以後有機會﹐大家可以坐埋一起談唱片。
最令人發噱的還是那個結局﹐女主角擺脫了塑膠般的中產階級生活﹐一個人跑去木屋區獨住﹐天亮了﹐她打開門﹐讓陽光射進來﹐然後拿起一疊 New Yorker﹐到附近的遊樂場﹐和貧苦的孩子一齊玩耍﹐就在那時﹐我們第一次見到女主角笑﹐跟著鏡頭就把她的笑容凝住﹐天啊﹐多健康的結局!但此比前粵語片的大團圓更令人難以置信。
譚家明﹐請相信我﹐無論我們怎樣空虛、無聊﹐我們頂多會坐在 Den 一角﹐苦悶地吸煙﹐我們是一定不會冒著被打劫、強姦的危險跑去木屋區和小孩子玩的。
Sincerely,
LOLITA KWAN